十年前的风,总带着梧桐叶的涩味,刮过那间灰扑扑的社区医院门诊楼。我是陪母亲来拿降压药的,候诊椅的铁皮凉得刺骨,她就是这时走过来的,白大褂下摆沾着点碘伏的黄渍,声音温软:“病历本,麻烦递一下。”
她是值夜班的护士,叫红梅。名字里带着点俗世的艳,人却生得清淡,眉眼间拢着一层夜班熬出来的倦意。那天母亲的药需要等半小时,她恰好换班,白大褂搭在臂弯里,露出里面杏色的针织衫。我们站在医院门口的梧桐树下说话,她说夜班熬得人骨头缝都疼,值班室的床硬得像石板,我说中年人的日子,不过是围着老人孩子打转,家里的沙发都比办公室的椅子舒服,却也舒服得让人发慌。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,像两句没说透的话,在原地打了个暧昧的旋。
后来记不清是谁先提的,去附近的快捷酒店坐一坐。房间里的空调嗡嗡作响,吐出的风带着廉价的香氛味,窗帘拉得密不透风,光线暗得像一杯沉了底的浓茶。她随手把包扔在床头柜上,金属拉链磕在桌角,发出清脆的响。我看着她,忽然想起家里的妻子,此刻大概正围着碎花围裙,在厨房里翻炒青菜,油烟味混着电视新闻的声音,是日复一日的、熨帖的安稳。可那安稳像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,贴身,却也磨得人皮肤发疼。
她先靠近的,呼吸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,混着一点栀子护手霜的甜。我没躲,她的手指划过我的喉结,指尖带着夜班留下的微凉,一路往下,熨帖了我浑身的燥。白大褂滑落在地毯上,杏色针织衫被揉得皱巴巴,她的发丝蹭着我的脖颈,软得像羽毛。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,像一场被捂住嘴的喘息。肌肤相贴的瞬间,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里,沉闷又急切,像挣脱了缰绳的马。她的指甲陷进我的后背,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,带着点疼,又带着点酣畅的快意。结束后,我们并排躺着,谁也没说话。她忽然笑了,气息拂在我耳边,湿湿的:“你看,我们像不像两只偷腥的猫。”我转过头,看见她眼角泛着潮红,细密的汗珠沾着睫毛,忽然觉得喉咙发涩。
再后来,有过几次碰面,都在傍晚。她值完班,我刚应酬完,身上带着酒气和烟味,混着一点饭局上的油腻。那次是深秋,雨下得缠绵,敲在车窗上,噼里啪啦的。我送她回家,小区里的路灯昏黄,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,像两条纠缠的蛇。
她家的防盗门里面传来她丈夫的鼾声,沉得像一块砸在地上的石头。“他跑长途刚回来,沾着枕头就睡死了。”她轻声说,指尖勾着我的手腕,把我往屋里拽。客厅的沙发上搭着件男士毛衣,袖口磨得起了球,茶几上放着半碗没喝完的粥,已经凉透了。
客卧的门被轻轻掩上,反锁的咔嗒声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被褥带着阳光晒过的暖,混着她身上的栀子香,扑面而来。酒劲往上涌,头有些晕,她的体温贴着我,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,烫得人浑身发麻。她的唇落下来,带着点酒的辛辣,我扣住她的腰,布料下的肌肤滚烫,每一寸都在叫嚣着渴望。窗外的雨敲着玻璃,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,粗重、急促,混着压抑的低吟。她的手抓着我的衣角,指节攥得发白,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,又像抓住了一场醒不来的春梦。我看见她眼角的泪,混着汗,滑进鬓角,不知道是疼,是醉,还是别的什么。
我知道,她丈夫是货车司机,常年在路上颠沛流离;我也知道,我的妻子每天会把我的衬衫熨得平平整整,放在衣柜最上层,连纽扣都对齐。那些日子,像一张被水泡皱的纸,我们在褶皱里,短暂地躲了一会儿,躲开了柴米油盐,躲开了家长里短,躲开了日复一日的、令人窒息的平淡。
可偷来的时光,终究是带着露水的,太阳一出来,就化得无影无踪。
记不清是从哪次开始,见面时的话越来越少。快捷酒店的空调依旧嗡嗡作响,可我们不再并排躺着说话。她会低头玩手机,屏幕的光映在脸上,亮一阵暗一阵,是她丈夫发来的定位,是孩子的成绩单,嘴角弯起的笑,是我看不懂的温柔。我会盯着天花板,想起女儿的钢琴考级,想起妻子眼角新添的细纹,和红梅的,竟有几分相似。
身体的欢愉,像一杯喝到寡淡的糖水,甜腻过后,只剩下满嘴的齁。我们开始找借口推脱,“今天要陪孩子去补习班”“今晚科室有应急演练”,语气客气得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。最后一次见面,还是在那棵梧桐树下。她穿着卡其色风衣,头发剪短了,利落得像换了个人。“就这样吧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像风吹过树叶,“我们都该回家了。”
我点点头,喉咙发紧,说不出一个字。
没有拥抱,没有告别,甚至没有说再见。我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,梧桐叶落在身后,像一场无声的散场。
这些年,我再也没见过红梅。偶尔路过那家社区医院,门诊楼翻修过了,亮堂得很,门口的梧桐树却还在,风一吹,叶子依旧沙沙响。妻子的青菜炒得越来越香,女儿的钢琴已经过了十级,母亲的降压药,我每月按时去拿,只是再也没碰到过那个叫红梅的护士。
前几天忽然想起那个雨夜里,红梅的手抓着我的衣角,窗外的雨,敲了一夜。再次拨通那个久违的电话,已经是空号了。
原来有些事,就像客卧里的月光,亮过一次,就够了。
天亮之后,我们终究要回到自己的床,盖好自己的被子,继续过那些被烟火气填满的,安稳的日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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